中国艺术报微信公众号 | 作者 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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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右)与张海(左)

良师益友忆沈老

张 海

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惊悉沈老仙逝的信息,我正在郑州忙于“首届国际书法嘉年华”的一些工作,其中有“中外书坛九家作品常设展”,沈老为九家之一。孰料造化无情,瞬间天人两隔,令我十分惊愕!回思往事,感慨良多。

我与沈老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相识,迄今已半个世纪,交往既久,交集亦多。沈老乃我的良师益友。数十年来,给予我许多关爱、鼓励和帮助。沈先生长我十岁,当时他还不满五旬,我即尊称先生为“沈老”,直到今天。他在公开场合对我直呼名字,于信函中则以“兄”“仁兄”谦称,虽有不安但倍感亲切和温馨。近半个世纪,沈老每有书籍出版,总会题签相赠。

沈老的言行举止,温煦谦和,仁厚儒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多交往轶事不仅让我终身难忘,而且也能给人以启迪,诚为书史佳话。

“创造力的实现”

1995年,我将出版第一本作品集《张海书法》,请时任中国书协代主席的沈老写序。沈老欣然应允,于赴新加坡途中,写出了洋洋三千余字的《创造力的实现》一文。他在文中写到:

倘若观者不限于“先声夺人”的定见,他那近二三年来的若干行草书新作水平实际上超出了早些年的隶书,在早先隶书达到的基础上登上了新的高度……他那有隶书作根底的行书与楷书,开拓出别一境界……

沈老不愧为艺术理论大家,他以敏锐的艺术洞察力,捕捉到了我在艺术探索中的小小闪光点,以平实的语言,诚恳地指出我在书法探索之路上的得失。这既是客观的评价和热情的鼓励,又是一种高屋建瓴的艺术批评,也恰好契合自己的艺术追求。沈老有理有据、冷静睿智的评价,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十四年之后,我在江浙沪等地举办个人巡展,即以“创造力的实现”为题,意在以沈老的话时时激励自己,向观众汇报,展示我书法风格演变的历程,鞭策自己在书法上行稳致远,努力走向艺术的自由王国。

沈老《创造力的实现》一文还说到,他若能早看到我的学书自述文章,或许新近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会写得丰富些。沈老宽广的胸怀和谦逊的治学态度可见一斑。这是对我的肯定,也说明沈老和我一样,都秉持艺术创新的理念,知音和同道更加深了彼此之间的理解和感情。

多年来,我始终以书法创新“一厘米”为目标,以《创造力的实现》为动力,潜心探索创新。在隶书中融入汉简笔意,形成“草隶”的个性风格。在行草书上,以《淡月疏星》集之一、二为代表的小字杂糅多家,稳步向前;以“一笔草”为契机,坚持不断探索,最终形成“破锋行草”个性语言。沈老“创造力的实现”的告诫和期许,已经成为我的自觉艺术追求和审美理想,在实践中不断被巩固和深化。

“学无涯而吾生有涯”

沈老清德洁行,儒雅睿智,自言从小羸弱多病,他曾私下和我戏称自己“从未风华正茂”。但他的作品却是恢弘磅礴,风华正茂,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随着交往日深,通信往来也更为亲近,或赠书作著述,或送照片报刊,乃至药物补品。时间愈久,我受沈老仁爱友善的处事方式和积极的人生态度感染也愈多愈深。我素喜藏砚,某次得到一方卷书端砚,请沈老题铭,他十分认真,精心选择契合砚形制的铭文,并书写草稿七通,最终选定最满意的一件,其中有句云:“常记取学无涯而吾生有涯”。一句精辟的古谚出自沈老笔下,镌刻入石,便被赋予有温度的新内涵,对我来说,这是警醒,也是期望。我认为,沈老之所以选择这句古语,是他的内心真情流露,也是其书法创作的态度。沈老这种谦虚治学、严谨从艺的精神,确实令人钦佩。

2021年4月29日,“闻道未迟——沈鹏诗书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再一次展现一位九旬老人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沈老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开幕式。展览结束前一天,沈老要去现场观看,中国美术馆领导委托我去陪同。我陪其看完所有作品,期间,沈老时不时会让轮椅停下来,兴致勃勃给我讲其创作过程。我想,“闻道未迟”是“艺无止境”的同义语,与“学无涯而吾生有涯”恰是沈老一生的执着追求和真实写照。鲐背之年的沈老以实际行动为从艺者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但想不到那次却是我与沈老的最后一面。

我今年也已经八十有二,如果说十八年前“学无涯而吾生有涯”对我心灵有所触动的话,那么今天重读此语,可谓之“震撼”。这些年自己虽然谈不上有多勤奋,但也未敢懈怠,这与沈老的激励是分不开的。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

2020年我的“八十初度新作展”在河南美术馆举办,之后在《中国书法》杂志发表了我写的《岁月无私人有情——致诸位评论家》。文中有一句“鼓励之处用减法,批评之处用加法”,沈老看到后写信给我,称其“有情兼重理”,还特意说该句“诚肺腑之言也”。并且延伸到书法创作上去,他写到:“协会种种本应是学术性的群众团体,我在职时多次提到要防止和反对‘异化’。书写的提高,古人论述已有很多,东坡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对我独多启发。”当时我近八十岁,沈老近九十岁,十多岁之差,而心境如此相近。沈老借古人之口,既申明了自己书法创作的主张,也引起了我情感上的共鸣。实际上,沈老虽然以行草为主,但涉猎诸体。沈老任中国书协代主席期间,当时社会上质疑主席团成员不会写楷书,沈老建议:主席团成员每人出一本楷书作品集。沈老2003年率先出版了楷书千字文作品集,显示出扎实的书法功底。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沈老曾经多次莅临郑州指导工作,当时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但沈老创作态度十分认真,不满意的作品当场销毁,处处体现出他为人为艺的严谨认真。因此我认为,沈老信中“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其实蕴涵更多的含义,他想要传达给我的是超越文字表面的感悟和思考。

2005年,我曾请沈老题过“张海书法艺术馆”馆名;沈老九十岁那年,又请他题“砥呴亭”。因高龄写字不易,故我坚持付稿费,但沈老一再拒收。无奈只好送呈奥运会的纪念品才勉强收下。所题“砥呴亭”出神入化,一任自然,刻匾后光彩照人,诚“无意于佳乃佳尔”的代表作,给观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沈鹏与张海的往来书信

沈老在任职中国书协代主席、主席期间,始终关心书法事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他曾在来信中写道:“书界的一切成绩,都是大家协同努力的结果,河南在各省中为翘楚,这是大家共识,我个人也时常提及。我总觉得应多让地方‘诸侯’发挥作用……”在肯定成绩的同时,他也有一些担忧。沈老曾谈到“书法繁荣后的思索”,沈老立足时代的高度,以超前的眼光,对中国书法艺术的未来怀有强烈的“危机感”,在肯定“繁荣”的同时,提出要淘汰与时代不相称的“浮光掠影”,冷静地看到书法现状的问题所在。事实证明沈老的远见卓识。

沈老任职第四届中国书协主席之初,即提出书协二十年(2001-2020)发展纲要。部分主席团成员对“发展纲要”的提法有异议。但我认为虽然书协为群众性团体,不能和国家的“发展纲要”相比,但道理和本质是一样的。近年来,网络上对沈老书法有些杂言,作为无量化标准的书法艺术,读者见仁见智,这种现象很正常;但其中也有恶意中伤歪曲者,这就另当别论了。对此,沈老十分包容大度,体现出可贵的儒雅君子之风。沈老从中国书协主席位置上退下来后,热心书法教育,提携后学,他提出“弘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十六字教学方针,言简意赅,令人受益匪浅。

沈老离世是当代书法界的重大损失,我也失去一位良师益友。正是在沈老的鼓励下,我在艺术创新之路上不敢停下脚步。“纸上音容即手温,凝情一瞬驻青春。”(沈老诗句)沈老在书法上的卓越成就、个性风貌和不懈奋斗的精神,成为鼓舞一代人不断探索前行的可贵精神财富。

创造力的实现

沈鹏

读张海同志自述学书的文章,几乎是一种享受。我从这篇文章了解他的经历,更因为找到了许多切近的观点而感到兴奋。若能早看他的文章,我新近发表的《自我的发现和肯定》可能会写得更丰富些。

张海所说“只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能有一点明显异于前人之处就算成功”,我以为是关于继承与创新关系的一种很好的表述。这种表述既表明了继承与创新的一般规律,也有他独到的体会,这种表述可能有人以为“不过瘾”,然而却是真正对待“创造性”的诚实态度和认真精神。需要说明的是:张海所追求的“有一点明显异于前人之处”,是实在而不是虚妄的,是高标准而不是低水平的,是从传统中来而又努力超越的,他由此确立了心目中“成功”的标杆以及为达到成功采取的方法。

作为书法事业的组织活动家,张海同志以河南为基地并扩大到全国已经取得了公认的成就。他以火一样的热情运筹帷幄、深谋远虑,情感与理智的结合迸发出智慧的火花,河南书法界在他和他的伙伴努力下受到全国瞩目。我不知道张海书法有没有被他事业名声所“淹”的现象,当我读过张海自述学书的文章,觉得他一直以同样高度的热情与理智逐步把握创作规律登上艺术的殿堂。书法创作是一门表现性很强的艺术,比之组织工作更需要悟性与灵感。但是即使如此,书法创作也没有那种绝对地脱离理性把握的“纯粹”感悟。比如“技”的修炼便不能不带有较多的理性成分。"翰不虚动,下笔有由”这句话便体现了理、法、情、趣的高度统一。张海热爱书法早在少年时代就开始了,大学学习期间,课余活动除了打球便是练字,他把浓厚的兴趣建立在一点一划的基本功夫上,单是汉碑,《乙瑛》《史晨》《曹全》《礼器》《孔宙》《张迁》《衡方》《鲜于璜》都一一临写,直到专注于《封龙山碑》,才觉得真正投合自己的口味,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谈为学第三境界)。至此,张海的“发现”,真是其乐也无穷了。张海自己分析,在这个“发现”之前已经有过“观千剑”“操千曲”的经历,所以虽然“一见钟情”,却是长期选择的结果。这里我觉得仍旧可以回归到王国维谈为学三个境界的第一个境界,上述张海长期临习汉碑的过程,也即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原来,第一境界已经为第三境界作了重要的准备。没有最初境界,后来的成功是无法想象的。

从第一境界到第三境界的转移,单以艺术心理学来说便包含了复杂的过程。书法史上留下来那么多名碑剧迹,对于书法家来说常是“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千万朵”是大千世界的客观存在,尽可以游目骋怀,但是真正赏心、会心、可心的只有“两三枝”,真正长久得益,融入作品中成为自己血肉的也常常是那个“两三枝”,当然这与眼前“千万朵”并无冲突,恰好互为补益。此中道理,也正是古人常说的“博涉”与“反约”的辩证统一。

为什么有人爱好书法而尚碑呢?为什么爱好隶书而独钟某家呢?为什么钟情某家某派而取其一端呢? ……这样一类问题是书法创作与研究中时常遇到的,我完全同意张海同志对待学书者提出“学哪种碑帖好”“某种碑帖与另一种碑帖能否揉合”之类的问题不可能也不应当作简单的回答。学书者能不能从浩如烟海的前代(也不排除现当代)珍品中选择与自己学养、气质、个性相近的对象作为学习的参照,其中既包含了悟性与才能的高下,也包含学书者的个性趋向。《曹全碑》公认为偏于秀美,而王澍褒扬学《曹全碑》而能“以沉痛求之”“以清挺生辣求之”的书家。晋唐以来名手都渊源“二王”,梁同书指出:“却各有面貌,各自精神意度,随人所取。如蜂之采花,鹅王择乳,得其一支半体,融会在心,皆为我用。”这里的“得其一支半体”十分重要,因为“二王”书法本身面貌异常丰富,不仅每一件名作趣味不同,即每件作品也如珍奇的宝石具有众多侧面,择取“一支半体”是在肯定前人丰富与多样的同时肯定自身,在确认自身的前提下确认前人虽然是“部分”的却是实际存在的价值。比之“全盘照搬”前代大家,这“一支半体”不仅真正尊重自己,也才真正尊重古人,并且尊重书法本体——书法艺术从本质上说,是变革的,创造的,以文字为规范的书法艺术具有不可穷尽的开拓性。

“找到某种书体与自己的气质的感应点”——张海从实践经验得出的总结,符合科学的理论。有这样一句名言:“靠探测深渊的办法来登上顶峰。”(弗洛伊德)我们可以把寻找“感应点”的过程看作是探测心理深渊的过程,看作接触心灵深处敏感区的过程。艺术欣赏、学习与创作中对于某种风格趋同的倾向力应是深层心理因素的综合性反映,并且成为判断艺术家才能高下的一个标志。艺术的多义性,是作品特征的多样性质与欣赏者特殊的知觉和理解方式相互作用的结果。善于找到与自己学养气质相对应的佳作以及佳作中的某一特质作为参照,这件事本身便意味着自身创造力的发现。当然紧接着需要实践,需要在实践中继续找寻那个自身也在发展着的“对应点”,于是不断充实、丰富,攀登高峰。按照张海自述,在博涉多种隶书之后,他醉心《封龙山碑》的宽博凝重,然而经过一段较长时期的临习之后,他继续探测自我心灵的深渊,在严谨规整的汉隶中掺入任意挥洒的韵味,于是简书、行草书又进入了他的领地。

现在我们看到的张海,是趋向丰富与多样。说丰富,主要指作品内涵不局限某家某派某种风味;说多样,主要指张海掌握了多种书体。在他那里,为学的“三种境界”始终是螺旋式地上升着进入更高层次。张海最为人熟悉的隶书的面貌是他“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的,这些年来又继续寻到了许多新感觉,取得令他与观者一起为之欣喜的收获。倘若观者不限于“先声夺人”的定见,他那近二三年来的若干行草书新作水平实际上超出了早些年的隶书,在早先隶书达到的基础上登上了新的高度,都在挥洒自如中有意无意地融进了隶书与简书的笔意,融入了包括王铎在内的笔法章法。他那有隶书作根底的行书与楷书,开拓出别一境界,比如团扇形小楷《春夜宴桃李园序》就不是单学某帖可以达到的。再是实践中经历了一番博与专、多与少、有我与无我等多种辩证关系的反复之后,张海早期学习掌握的隶书也出现了新面貌,偏爱他那幅四尺中堂《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这是在张海书法中具有特殊意义的当今杰作,是他长期积累达到的一个飞跃,我们没有必要用学究气的办法分析一笔一画的出处,杰作之所以为杰作,就好在它光彩照人,一新耳目,让你分辨不出笔画的由来。我们尽可以说它似某碑(如《石门颂》《张迁》……),但如作这样的分析,反而降低了作品的高度,模糊了作品的价值。张海这件作品开辟了一个新的格调,用笔如屈铁,如游丝,布局成行不成列,潇散又严谨,空灵又凝重。这是在长期探索之后多种条件齐备时出现的“必然”中的“偶然”,有意中的无意。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自我的发现和肯定》中说过这样的话:创作中发现新的东西要赶紧肯定下来,成为风格中相对恒定的因素,然后再充实,再发展……张海的书法实际上有的已经形成有的初步形成几种不同的风貌,几种风貌之间既可以互相渗透也可以各自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进,逐步通向灿烂的格局。

聪慧的张海懂得思维定式具有积极与消极的两重性,懂得稳定性与寻找新鲜感的一致性,懂得从大处博观与从小处求精的辩证关系,他善于通过广泛学习总结经验,于返回到实践中锻炼出实际提高书法水平的能力。我与张海接触中感到他从不迫促、紧张,倒是潇洒和轻松。他的书法中的成功之作,也一样的潇洒、轻松。我深信张海的“有一点明显异于前人之处”因他的自信与谦虚、豁达与勤谨不断向更高的标准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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